“嗡嗡嗡……”
手机在实木桌面上发出的震动,像一只被捂住了嘴的苍蝇,徒劳地挣扎。
我没管它。
第三遍了。
对面那个叫Kiki,或者说,王小燕的女人,正用一种混合了审视、挑剔和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优越感的眼神,将我从头到脚细细“品尝”。
她的目光像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我,试图寻找标签和价码。
“你好像比照片上显得邋遢。”
终于,她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池塘,在我耳边荡开一圈圈不怎么悦耳的涟漪。
“我的意思是,你的穿着,是不是太随意了点?”
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。
一件刚买的亚麻短袖,米白色,熨得平平整整。一条深蓝色的休闲裤,配着一双干净得能反光的小白鞋。
随意吗?
或许吧。
至少,跟她那一身仿佛要去走红毯的精致装备比起来,确实显得格格不入。
她似乎很满意我这瞬间的茫然,嘴角那抹下垂的弧度稍微柔和了一些,像是老师在提点不开窍的学生。
“来这种地方,保持服饰礼仪,是最基本的吧。”
她顿了顿,又补充一句,语气里带着宽宏大量的“谅解”。
“不过,你要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,我也能理解。”
我环顾四周。
这不就是一家开在市中心,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私房菜馆吗?
灯光是暖黄色的,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木质香薰和食物的香气,背景音乐是舒缓的古筝。
很雅致,但还不至于需要穿西装、打领带吧?
我的沉默,似乎被她解读为局促和自卑。
“菜单你看看?”我将那本厚重的、镶着木质封面的菜单推到她面前,试图用行动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。
“你点吧,选你爱吃的就好。”
她倒也毫不客气,纤细的手指捏住菜单一角,掀开,那姿态,像是在翻阅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。
她的指甲做得极其精致,每一片都像是镶嵌上去的艺术品。
“嗯……这个伊比利亚火腿,要一份。”
“松露焗龙虾,这个也来一份。”
“还有这个,古法烧制的东星斑……”
我的眼皮随着她手指的点动,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。
她点的每一道菜,都精准地命中了菜单上价格最高的那一页。
眼看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我不得不出声打断。
“那个……我刚等你的时候,已经点了几个菜了,要不,先这样?不够我们再加?”
我的话音刚落,她的眼神就像两把淬了冰的飞刀,直直地射了过来。
“不是吧?”
她把菜单往桌上轻轻一合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。
“介绍人说你在大公司上班,年薪很高。怎么,出来相亲,一顿饭都舍不得请?”
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。
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。
她点的这些,加上我点的,别说两个人,就算再来两个成年男性,也未必能吃完。
钱不是大风刮来的,这么浪费,有必要吗?
“你干嘛?”
见我站起身,她立刻警惕地挺直了腰背,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八度。
“不会吧你?点了这么点儿菜就想跑路?”
餐厅本就安静,她这一嗓子,成功吸引了周围仅有的几桌客人,以及不远处站着的服务员的全部注意力。
一道道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。
我活了二十几年,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“芒刺在背”。
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
我压低声音,感觉自己的解释苍白无力。
“刚才等你的时候,喝水喝多了。”
“呵。”
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,那眼神,仿佛已经将我“尿遁”的罪名钉死。
“想跑就直说,找这么Low的理由,不嫌丢人吗?我相亲这么多次,你这种男人,我见得多了!”
我深吸一口气,告诉自己,冷静,一定要冷静。
跟一个活在自己逻辑闭环里的人,是讲不清道理的。
“那这样,”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,抽出银行卡,“我先把单结了,总可以去洗手间了吧?”
她狐疑地盯着我,直到我招手叫来服务员,亲眼看着我在POS机上输入密码,听到那声清脆的“交易成功”提示音,才终于松开了那副准备随时扑上来抓住我的架势。
三千六百五十块。
一顿还没怎么开始吃的饭。
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签购单,感觉比拎着一袋砖头还沉。
就在我转身准备走向洗手间的那一刻,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。
“王小燕?真的是你啊!刚才听声音我还以为认错了呢!”
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。
一个打扮同样时髦的年轻女人,正满脸惊喜地朝着我们的桌子走来。
王小燕。
这个名字,可比“Kiki”这个洋气的代号,要接地气多了。
等我从洗手间回来,那个女人已经走了。
王小燕正低着头,专注地用小勺子搅动着面前的柠檬水,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。
“你朋友?”我随口问了一句。
她抬起眼皮,淡淡地瞥了我一眼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。
“怎么?看上了?可惜,你没机会了。”
她慢条斯理地说。
“人家老公是做大生意的,开的车,一百多万。”
我点点头,附和道:“那确实挺贵的。”
她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,身体微微后仰,靠在椅背上,再次开启了审讯模式。
“介绍人说,你研究生毕业,学历还行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组织语言,好让接下来的问题显得更有分量。
“年薪,上百万了吗?”
这个问题,像一颗没打招呼的子弹,突然射了过来。
我承认,我被噎了一下。
“我们公司,一般是按月薪算的。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诚恳。
“税后,大概一万六。”
“多少?”
她像是没听清,身体猛地前倾,追问了一句。
“一万六。”我重复道。
她脸上的表情,瞬间变得极其精彩。
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、失望,以及毫不掩饰的嫌弃的复杂神情。
她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,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。
“怎么……那么低?”
低吗?
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。
我们这座城市,算是个标准的十八线。
机场是前两年才刚建成的,在此之前,出远门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高铁。
这里的平均工资,大概在四千块上下浮动。
我一个月一万六的税后收入,不敢说站在金字塔尖,但至少,也绝不属于“低收入”群体。
可是,从她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里,我读出的信息却是:你,程晨,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。
我的沉默,显然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。
她索性放下了手中的餐具,用一种给小学生算术的语气,开始一笔一笔地,为我规划起了我那“失败”的人生。
“你看啊,一个月一万六,就算加上年终奖,一年撑死也就三十万,对吧?”
“你才毕业两年,能有多少积蓄?买房,全款肯定是别想了。付个首付,都得掏空你爸妈的养老钱。”
“车呢?估计也就买个国产的代步车,十几万顶天了。”
“还有彩礼,我们这儿现在行情价多少,你打听过吗?就你这点收入,拿得出来吗?”
“更别提以后了。结婚了总得要孩子吧?孩子的奶粉钱、尿不湿钱、早教班的钱,还有最重要的,学区房,你拿什么买?”
她每说一句,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。
我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,但从她嘴里如此赤裸裸、冷冰冰地计算出来,却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,将我所谓的“还不错”的现状,切割得支离破碎。
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。
能把柴米油盐和人生规划算计得如此精准,想必,她自己的经济实力,一定相当可观吧?
“方便问一下,您的月薪是多少吗?”我犹豫再三,还是问出了口。
她端起水杯,抿了一口柠檬水,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。
然后,她云淡风轻地,吐出了三个字。
“三千六。”
空气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我足足愣了十几秒,才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问题。
三千六?
一个月薪三千六的人,理直气壮地嫌弃一个月薪一万六的人,收入太低?
这个世界,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?
我的错愕,似乎让她产生了一种“说服”了我的错觉。
她脸上露出了“孺子可教”的表情,继续滔滔不绝地,向我灌输她那套惊世骇俗的理论。
“我是男人吗?我能跟你一样吗?”
她振振有词,仿佛在捍卫什么宇宙真理。
“现在这个社会,多少女人结婚后都不工作的。我好歹还能自己赚几千块零花钱,已经很独立了好不好?”
“我妈说了,现在的男人,一个月要是赚不到几万块,那就是废物,根本不配结婚!”
“我结婚,可不是为了当保姆的,是要继续当小仙女的。老公赚钱给我花,天经地义!不然,我干嘛要嫁人?我在自己家当公主,不香吗?”
我听着她这一连串理直气壮的宣言,一时间,竟有些恍惚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,是不是我自己的价值观,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了?
她完全没在意我的失神,自顾自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。
“你在北京读的书,干嘛要回来?还不是因为在北京买不起房?”
不等我回答,她又连珠炮似的追问。
“那你在我们市,买新房了吗?我先说好啊,我可不接受跟公婆住在一起。”
虽然心里已经很不舒服,但出于相亲的基本礼仪,我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。
“还没买。打算下半年看看。”
“呵。”
她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,低下头,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戳着碗里的米饭,不再说话。
我以为,这个话题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。
没想到,过了不到一分钟,她突然又抬起头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“你可真逗。都混到要相亲的地步了,连套房子都没有。你出来相亲,是来闹着玩的吗?”
她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地扎在我的自尊上。
“你知道我们女孩子,相一次亲的成本有多高吗?”
“化妆品、护肤品,这些我就不说了。光是一副日抛美瞳,就得小一百块钱!”
“你们男人倒好,清水洗把脸就出门了。早知道你连套房子都没有,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来!浪费我时间,浪费我表情,还浪费我一副美瞳!”
“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人模狗样,我刚才在你迟到的时候,就直接拉黑走人了!”
她的话,像一盆夹着冰碴子的冷水,从头到脚,将我浇了个透心凉。
恰在此时,服务员将餐后甜品端了上来。
餐厅的氛围灯也适时地亮起,柔和的光线洒在她的脸上,却丝毫无法温暖她那张刻薄的脸。
她旁若无人地从精致的小包里拿出镜子和口红,仔仔细细地补了个妆,然后举起手机,开始了漫长的自拍。
左边一个角度,右边一个角度,嘟嘴,微笑,wink……
折腾了七八个姿G势,她似乎都不满意,最后,烦躁地将手机塞到我面前。
“你,给我拍。”
她的语气,不是请求,是命令。
“记住,一定要把后面那个餐厅的招牌,还有我,都拍进去。我要发朋友圈。”
我捏着那部冰冷的手机,感觉自己像个被临时抓来的壮丁。
我认认真真,勤勤恳恳,按照她的要求,蹲着、站着、侧着身子,拍了足足十几分钟。
“啧,你这技术,也太直男了吧?”
她接过手机,一边飞快地滑动屏幕,一边毫不客气地进行点评。
“拍得这么差,脸都显大了。”
“算了算了,勉强有两张能用。”
说完,她便低头开始专心致志地P图、编辑朋友圈文案,从头到尾,连一句“谢谢”都没有。
我心里那股无名火,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。
就算不是相亲对象,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基本的礼貌和尊重,总是要有的吧?
她这副理所当然、颐指气使的样子,好像我天生就欠了她一样。
不过,转念一想,我又释然了。
反正她也看不上我,这大概率是我俩这辈子唯一一次打交道。
忍一时,风平浪静。
就在她朋友圈发送成功的那一刻,她拿起小勺,挖了一口面前的提拉米苏。
刚放进嘴里,下一秒,她的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。
“噗——”
她毫不避讳地将那口甜品吐在了餐巾纸上,随手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。
“什么东西啊,口感也太差了!”
她满脸嫌恶地评价道。
“肯定是用的植物奶油,一股子廉价的香精味,我一口就尝出来了。”
她把那盘几乎没动的甜品推得远远的,仿佛那是什么有毒物质。
“我从来不吃这种垃圾食品。”
她扬起下巴,像一只骄傲的孔雀。
“我妈说了,女孩子就是要富养。只有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穷人,才会吃植物奶油这种没营养的东西。”
听到这句话,我感觉一口气死死地堵在了胸口。
上不来,也下不去。
闷得我几乎要窒息。
我不想再说话了。
一个字都不想说。
她似乎也懒得再伪装,开始对满桌的菜肴,逐一进行点评。
“你点的这几个菜,也真是不怎么样。”
“这家店,也就环境还能唬唬人,菜品味道,太一般了。”
“比起我之前在上海吃的那家米其林,差远了。”
我默默地听着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:大姐,这家餐厅是你自己定的!这些贵得离谱的菜,也是你自己点的!
既然这么嫌弃,你当初为什么要选这里?
既然觉得不好吃,你刚才又为什么像饿了三天一样,点了一大桌子?
我的耐心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被她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。
我的沉默,终于让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。
“喂,你怎么不说话了?成哑巴了?”
她挑着眉毛,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。
“怎么,心疼那三千多块钱的饭钱了?”
我缓缓地摇了摇头,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没有。我只是在认真倾听你的高见。”
她显然没听出我话里的反讽,还以为我被她的“精英理论”给镇住了。
“其实吧,”她话锋一转,语气突然变得有些“语重心长”,”我对你的第一印象,还算可以。”
“今天中午我放你鸽子,那是我妈教我的,说要考验考验你的诚意和耐心。”
“没想到,你居然没生气,脾气还挺好。”
“晚上约在这家餐厅,也是想看看你的消费能力。虽然你点菜的时候有点小家子气,不过嘛,最后结账的时候还算爽快,这点给你加分了。”
这番话,听着像是在表扬,可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根针,扎得我浑身不自在。
“不过,”她那该死的“不过”又来了,“没房,是你的硬伤。既然我们是出来相令亲的,讲究的就是效率,我也不想耽误彼此的时间。”
她端起酒杯,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,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,给我俩的关系下了最终判决。
“说白了,咱俩,不合适。”
听到这句话,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,终于“咚”的一声,落了地。
我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谢天谢地!
她这一晚上的表演,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“奇葩”这个词的认知极限。
“没事,我理解。”
我挤出一个真诚的微笑。
“就当交个朋友,一起吃顿饭。”
“朋友?”她上下打量着我,眼神里又多了几分玩味,“你身高有一八五吗?”
“一八七。”我如实回答。
“唉,可惜了。”
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。
“说实话,你这长相,这身高,带出去还是挺有面子的。但就是没钱,没房子。”
“你说,一个男人,长得再帅,没钱有什么用?女人是能靠脸吃饭,男人不行啊。”
“我呢,自己有工作,能养活自己。长得嘛,也还算对得起观众。我这样的条件,凭什么要找个男人倒贴他?能配得上我的男人,实在是太少了。所以啊,我才愿意出来跟你见个面,碰碰运气。”
我实在是没忍住,脱口而出。
“既然你自己有工作,有能力,为什么不靠自己去买房呢?把你对男人的这些要求,自己去实现,不是更靠谱吗?”
“噗嗤——”
王小燕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,直接笑了出来。
“你懂什么?”
她不屑地白了我一眼。
“我好几个大学同学,长得还没我好看呢,就因为嫁得好,现在都实现阶层跨越了!她们能行,我凭什么不行?”
“再说了,我一个月就那么三千多块钱,辛辛苦苦攒到猴年马月,才能买得起一套房?我妈说了,女人干得好,不如嫁得好。找个有钱的老公,所有问题,不就都迎刃而解了?”
我点点头,顺着她的逻辑,好奇地追问。
“那先不说,这样的男人,为什么要选你。就假如,真的有这么一个男人,愿意为你提供这一切,但他要求你婚后不能工作,必须在家做全职太太,你愿意吗?”
“他配吗?”
王小燕的白眼,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。
“我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,可不是为了在结婚以后,一天到晚围着灶台和孩子转的!他要是有钱,请个保姆不就行了?一个月万儿八千的,对他来说不是九牛一毛?”
我终于忍不住,笑了。
“你不觉得,你这个想法,有点像是在做白日梦吗?”
她瞬间就听出了我话里的嘲讽,脸色“唰”的一下就变了。
那张刚刚还因为P图过度而显得有些失真的脸上,此刻布满了怒气。
“你这种男人我见多了!”
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。
“自己没本事,就见不得别人好,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出息!”
“硕士毕业了不起啊?我一个同学,初中都没毕业,现在照样开大奔,住别墅!我说你没房,怎么了?戳到你痛处了?这就受不了了?”
我缓缓地站起身,将餐巾放到桌上。
“我只是觉得,你这个人很矛盾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足以让她听清每一个字。
“你一边高喊着女性独立,一边又理所当然地,想把所有的人生重担,都压在男人身上。”
“你说男人一个月赚不到几万块就是废物,可你自己拿着三千六的工资,心安理得。你不觉得,这有点太双标了吗?”
“你!”
王小燕大概是没想到,我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“软柿子”,居然敢当面反驳她。
她气得满脸通红,指着我的鼻子,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你的意思,就是女人活该在家里伺候你们男人,给你们当牛做马,当免费保姆?不好意思,我这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,可不吃你这一套!”
“我完全支持女性独立。”
我拿起椅背上的外套,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“我只是,对某些既要……又要……还要……的人,不太理解而已。”
我转身,朝餐厅门口走去。
身后,是她气急败坏的、几乎要变形的叫骂声。
走出餐厅,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,我感觉那股堵在胸口的闷气,总算是消散了一些。
我朝着不远处停车场的位置走去。
身后,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。
王小燕居然跟了出来。
她大概是想追出来,继续跟我理论。
然而,当她看到我绕过路边停着的一排共享单车,径直走向一辆停在树影下的黑色跑车,然后按下车钥匙时……
“滴滴!”
两声清脆的解锁声,伴随着两道亮起的车灯,在寂静的夜色中,显得格外清晰。
王小燕的脚步,瞬间钉在了原地。
她脸上的愤怒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凝固,然后龟裂,最后,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。
她眨了眨眼,又眨了眨眼,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。
下一秒,当她确认那辆线条流畅、散发着金属光泽的捷豹F-TYPE,确实是被我解锁的时候,她脸上的表情,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。
愤怒和鄙夷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略带谄媚的、甜得发腻的笑容。
“哎呀,我刚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嘛,你怎么还当真了呀?”
她踩着那双十几厘米的高跟鞋,一路小跑着来到我身边,语气亲昵得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。
“你这人,就是太较真了,一点幽默感都没有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很自然地伸手,想去挽我的胳膊。
我下意识地侧身,躲开了。
她也不觉得尴尬,转而用一种崇拜的眼神,绕着我的车走了一圈。
“哇,你开这么好的车啊?真低调!顺路载我一程呗?”
我看着她那张瞬间变幻的脸,觉得比看川剧变脸还要精彩。
“行啊。”
我爽快地点了点头。
然后,在她的注视下,我掏出手机,对着她脚边的一辆共享单车,扫了一下。
“咔哒。”
单车应声解锁。
“给。”
我把车把手朝她的方向推了推。
“我给你也扫一辆。你想要单车,还是电动车?”
王小燕脸上的笑容,彻底僵住了。
那是一种由极致的讨好,瞬间转为极致的羞愤,最后又不得不强行压制住怒火的、极其扭曲的表情。
她死死地瞪着我,鼻翼因为愤怒而微微翕动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我甚至能听到她后槽牙咬得“咯咯”作响的声音。
“时候不早了,都快九点了。”
我故作关切地看了看手表。
“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,早点回吧。”
王小燕瞪了我足足有半分钟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。
“算了!我还是自己打车吧!”
说完,她转身,头也不回地,踩着她那双能当武器用的高跟鞋,“噔噔噔”地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看着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背影,我终于忍不住,笑出了声。
回到家,爸妈看我这么早回来,都有些惊讶。
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吃完饭,没跟人家姑娘去看个电影,逛逛街?”我妈一脸期待地问。
我随便找了个“不太合适”的借口,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直到半夜躺在床上,我才猛地想起来。
那辆捷豹,还孤零零地停在餐厅的停车场里!
那车,确实是我的。
当初介绍人,是我妈的一个远房亲戚,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炫耀的嫌疑,我特意嘱咐我妈,千万别把我家里的情况说得太详细,就说我是个普通上班族就行。
结果,那边可能就真的以为,我是个没房没车没存款的“三无青年”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打车去那个停车场取车。
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我刚到停车场,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王小燕。
她今天换了一身连衣裙,画着同样精致的妆,正站在昨天那家餐厅的门口,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。
那个男人,个子不高,身材微胖,骑着一辆吱吱作响的共享单车。
很显然,她又在相亲。
只不过,这次的相亲对象,是真的骑着共享单车来的。
我隔着一条马路,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浓的不耐烦和敷衍。
我没想打扰她,只想赶紧把车开走。
可就在我按下车钥匙,拉开车门的那一刻,王小燕眼尖地发现了我。
她的眼睛,瞬间就亮了。
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,抛下了那个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的“单车男”,踩着高跟鞋,一路“哒哒哒”地朝着我跑了过来。
那速度,快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参加过百米冲刺。
“哎呀,程晨!好巧啊!”
她跑到我面前,气息微喘,脸上挂着无比灿烂的笑容,仿佛昨天晚上那个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我的女人,根本不是她。
“这车,真的是你的啊?”
她一边说,一边自来熟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,直接坐了进去,动作一气呵成,完全没给我任何拒绝的机会。
“昨天晚上穿着高跟鞋,走得我脚都快断了。你今天可得发扬一下绅士风度,送我回家吧!”
我看着那个被她无情抛弃在马路对面的“单车男”,他正一脸错愕地望着我们这边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?
我只能无奈地坐进驾驶座,发动了汽车。
“哇,这是捷豹的F-TYPE吧?没想到你还挺有品味的嘛!”
一上车,王小燕就像个好奇宝宝,东摸摸,西看看,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精光。
“虽然你这车吧,也不算特别贵,一百万都不到。不过呢,平时在咱们这个小城市里代代步,也足够了!”
我笑了笑,没接话。
我只想赶紧把这位“大小姐”送回家,然后跟她,老死不相往来。
“生气啦?”
王小燕转过头,身体朝我这边倾了倾,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撒娇。
“我今天,是真被我妈逼着来相亲的。你看那个男的,骑个共享单车就来了,他哪儿能跟你比呀!”
我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“可别这么说,我就是个普通人。”
“哎哟!”她夸张地叫了一声,“你怎么这么直男啊!女孩子这么说,是在夸你,你知不知道?一看你,就是那种不会哄女孩子的木头。”
就在这时。
“嗡嗡嗡……嗡嗡嗡……”
她放在储物格里的手机,突然像触了电一样,疯狂地连续震动起来。
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,迅速拿起手机,将屏幕朝下,死死地扣在了自己的腿上。
可是,对方显然不肯善罢甘休。
一连串急促的震动声过后,一个语音通话的请求,直接弹了出来。
王小燕的脸色,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。
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小,然后把身体转向车窗那一边,背对着我,才小心翼翼地接通了语音。
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含含糊糊的,但我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,电话那头,是一个男人的声音。
“我到家了再跟你说!”
她的语气,带着一种压抑着的、极不耐烦的生硬。
“别再给我发信息了!烦不烦!”
说完,她立刻就挂断了电话。
车里的气氛,瞬间变得有些尴尬。
“那个……是我哥。”
她转过身,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,解释道。
“看我这么晚还没回家,着急了。”
我无意探究她的隐私,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表示理解。
可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,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
那个电话,绝不像是一个哥哥打给妹妹的。
那种急切和她慌乱的反应,更像是一种……查岗。
后来,当我真的得知了王小燕口中这位“哥哥”的真实身份后,我才明白,我当时的直觉,是多么的准确。
也正是从那天起,我才真正意识到,这个女人的世界,远比我想象的,要复杂和……疯狂得多。
我将车稳稳地停在她家小区门口。
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小区,楼体外墙的涂料已经有了斑驳的痕迹。
“就到这儿吧。”我言简意赅。
“不请我上去坐坐吗?”王小燕解开安全带,却没有丝毫要下车的意思。她侧过身,一双眼睛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,显得格外明亮,甚至带着一丝钩子。
“我妈今天炖了燕窝,正好,你也可以尝尝。”
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口中那碗燕窝的来历。
“不了,我还有事。”我的拒绝,干脆利落。
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。
“好吧,那你路上开车小心点。”
她推开车门,一条腿迈了出去,却又突然停住,转过头来,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羞涩。
“那个……程晨,我们加个微信吧?以后……方便联系。”
我看着她递过来的手机,屏幕上是她微信的二维码。
那一刻,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拒绝的理由。
但最终,我还是掏出手机,扫了那个二维码。
我只是想让她赶紧下车。
“滴”的一声,好友请求发送成功。
“我通过一下。”她低头操作着手机,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。
“好了。”她抬起头,朝我挥了挥手机,“常联系哦!”
说完,她才终于,心满意足地,下了车。
看着她扭动着腰肢走进小区大门的背影,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,从心底涌了上来。
跟她打交道,比我连续加一个星期的班,还要累。
我发动汽车,只想以最快的速度,逃离这个地方。
然而,我的车刚开出去不到五百米,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时,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。
一道熟悉的身影,从刚才那个小区的门口,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。
是王小燕。
她并没有回家。
她站在路边,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,一边拿着手机,似乎在跟什么人通话。
几分钟后,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,缓缓地停在了她的面前。
车窗降下,一只戴着金表、夹着雪茄的粗壮手臂,伸了出来。
王小燕脸上的焦急,瞬间被一种谄媚的笑容所取代。她快步上前,拉开副驾驶的车门,熟门熟路地坐了进去。
黑色的奔驰,汇入车流,朝着与我家相反的方向,绝尘而去。
我的心,在那一刻,沉到了谷底。
那个男人,那个所谓的“哥哥”,原来,开的是奔驰S级。
回到家,我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,脑子里乱成一团麻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是王小燕发来的微信。
“到家了吗?[可爱]”
后面还跟着一个脸红心跳的表情包。
我看着那条信息,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。
我没有回复,直接将手机扔到了一边。
我以为,不回复,就是最明确的拒绝。
但我显然,低估了王小燕的执着,或者说,脸皮的厚度。
第二天一早,我的手机就被她的“早安”问候给轰炸了。
“早安!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呢!”
“你吃早饭了吗?不吃早饭对胃不好哦![关心]”
“我今天穿了一件新买的裙子,超好看的![照片]”
照片上,她站在一面镜子前,摆出一个自认为很性感的姿势,身上的裙子,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身体,标签都没摘。
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牌子,专柜里,那条裙子至少要五位数。
一个声称月薪三千六的女孩子,会穿上万块的裙子吗?
我开始觉得,这件事,越来越荒诞了。
我依旧没有回复。
到了公司,刚在工位上坐下,手机又响了。
还是王小燕。
这次,她直接打来了语音电话。
我犹豫了一下,按下了挂断键。
不到三秒,她又打了过来。
我再次挂断。
如此反复了四五次,我终于不耐烦了,拿起手机,给她回了条信息。
“我在开会,有事吗?”
她的信息,秒回。
“没事呀,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嘛。你中午有时间吗?我给你定了你们公司附近那家日料,我们一起吃午饭吧?”
我看着那条信息,感觉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。
“不用了,我中午有工作餐。”
“哎呀,工作餐有什么好吃的呀?都是大锅饭,没营养的!那家日料可是我托了好多关系才定到的位置呢!”
我深吸一口气,打下了一行字。
“王小姐,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。我觉得,我们不太合适,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。”
信息发送成功。
世界,清静了。
至少,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,王小燕没有再发来任何信息。
我以为,她总算是有自知之明,知难而退了。
然而,中午十二点,当我拿着饭卡,准备去公司食堂吃饭时,却在办公区门口,看到了一个我最不想看到的身影。
王小燕。
她真的穿了照片里那条昂贵的裙子,化着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妆,手里还提着一个硕大的、印着那家日料店LOGO的纸袋。
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那里,像一尊色彩艳丽的蜡像,与我们公司这栋写字楼里,来来往往、行色匆匆的白领们,格格不入。
我们公司的前台,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,此刻正一脸为难地拦着她。
“这位女士,您真的不能进去,您没有预约……”
“我找程晨!我是他女朋友!”王小燕的声音,不大不小,却足以让整个楼层的同事,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一瞬间,无数道八卦的、探究的、好奇的目光,齐刷刷地,聚焦到了我的身上。
我感觉自己的脸,“轰”的一下,全烧着了。
“程晨!你出来啦!”
王小燕眼尖地发现了我,立刻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花蝴蝶,绕过前台,朝着我飞奔而来。
她跑到我面前,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,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,塞进我的怀里。
“当当当当!你看,我给你带了什么?”
她献宝似的打开纸袋,里面是几个包装精美的食盒。
“顶级蓝鳍金枪鱼大腹,北海道海胆,还有A5和牛……我怕你吃不惯外面的东西,特意让他们给你送来的。”
她那股浓烈得有些刺鼻的香水味,混合着食物的香气,熏得我一阵头晕。
周围的同事们,都停下了脚步,围成一个圈,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“好戏”。
“程晨,可以啊你小子,什么时候谈了这么漂亮一个女朋友?也不跟哥儿几个说一声!”一个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同事,打趣道。
“就是就是,金屋藏娇啊!”
“女朋友真体贴,还特意来送爱心午餐!”
我听着同事们的调侃,看着王小燕那一脸得意和“正宫”的表情,只觉得百口莫辩。
“你跟我出来一下。”
我压低声音,从她的手臂中,挣脱出来,然后拎着那个重得要命的纸袋,快步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。
王小燕踩着高跟鞋,得意洋洋地跟在我身后。
那样子,像一只打了胜仗的母鸡。
一进楼梯间,我立刻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防火门,将外面那些窥探的目光,彻底隔绝。
“王小燕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我的声音,冷得像冰。
“我没想干什么呀。”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,眨了眨那双粘着假睫毛的眼睛,“我就是想你了,想给你个惊喜嘛。怎么,你不喜欢吗?”
“我不喜欢!”
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了,我们不合适!请你以后,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和工作!”
我将那个纸袋,重重地塞回她怀里。
“这些东西,你拿回去。我吃不起。”
王小念大概是没想到,我会发这么大的火。
她脸上的笑容,瞬间凝固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委屈,是难以置信。
她的眼圈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变红。
“程晨,你怎么能这么对我?”
她的声音,带上了哭腔。
“我为了给你订这份午餐,求了我朋友好久。我顶着大太阳,给你送过来,你就是这个态度吗?”
“我知道,昨天晚上,是我说话太直了,伤了你的自尊心。我跟你道歉,还不行吗?”
“我承认,我是有点拜金,是有点虚荣。可是,现在哪个女孩子不这样?我只是想找个依靠,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,我有什么错?”
她开始抽泣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她那张涂满粉底的脸颊,滚落下来,冲出了两道清晰的、白色的沟壑。
看着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,我心里的火气,不但没有消,反而烧得更旺了。
因为我知道,这一切,都是她演出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