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妈，你再说一遍？你要去哪儿？”
电话那头，女儿李静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充满了难以置信。
王淑芬握着手机，手心有些出汗，但语气却异常坚定：“我说，我要出国，去找大卫。”
“大卫？哪个大卫？一个网上认识的陌生人？妈，你是不是被骗了！”
01
王淑芬今年六十二岁了。
她的人生就像一杯温水，无风无浪，也无滋无味。
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女工，每天听着机器轰鸣，三班倒，熬干了青春。
后来经人介绍，嫁给了同厂的电工老李。
老李是个老实人，话不多，但会修东西。
家里的灯泡坏了，水管堵了，他三两下就能弄好。
两人过日子，谈不上什么风花雪月，就是最简单的搭伙过日子。
王淑芬给他生了个女儿，叫李静。
她把所有没能实现的梦想，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。
女儿也很争气，从小学习就好，一路考上了名牌大学，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。
李静在大城市找了份好工作，嫁了个好人家，生活安稳。
几年前，老李因为突发心梗，没抢救过来，走了。
厂里分的房子里，就剩下了王淑芬一个人。
退休后的生活，比上班时还要规律。
早上五点半起床，去公园里跟着老姐妹们跳广场舞。
七点回家吃早饭，一碗稀饭，一个馒头。
然后去菜市场买菜，跟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讨价还价。
下午看看电视，打个盹，晚上再出去遛个弯。
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，像是上了发条的钟。
女儿李静很孝顺，每周都打电话回来。
电话里总是那几句，妈你身体好不好，钱够不够花，别不舍得吃。
王淑芬每次都说，好，都好，够花。
其实她心里空落落的。
尤其是晚上，一个人对着四面墙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她觉得自己就像这间老房子一样，旧了，空了，等着慢慢被时间遗忘。
她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。
年轻时为工作，中年为家庭，老了为女儿。
她常常在想，自己这一生，到底图个什么。
她羡慕过邻居张姐，老伴退休后带着她到处旅游，朋友圈里都是各地的风景照。
也羡慕过楼下的小年轻，爱得轰轰烈烈，吵架都那么有劲儿。
她觉得自己的人生，从没真正“开始”过。
丈夫老李是个好人，但不是个爱人。
他从没说过一句软话，没送过一朵花。
有一年情人节，电视里都在放，王淑芬开玩笑说，老李，你送我个礼物呗。
老李正埋头吃饭，头也不抬地说，都老夫老妻了，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，费钱。
从那以后，王淑芬再也没提过。
她知道，老李就是那样的人，一辈子务实，不懂浪漫。
她也认命了。
可人哪，总是有点不甘心的。
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，那些年轻时没做过的梦，又悄悄地冒了出来。
她想，如果能有个人，每天跟她说说话，分享一下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能有人夸她做的饭好吃，夸她新买的衣服好看。
能有人在她累的时候，不只是说一句“歇着吧”，而是给她倒杯热水。
哪怕就这么一点点，她也觉得值了。
这个念头，就像一颗种子，埋在了她孤寂的心田里。
02
改变发生在女儿给她换了智能手机之后。
李静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，特意买了个大屏幕的智能手机寄回来。
“妈，这个手机好用，屏幕大，字也大。”
“你可以用它看看新闻，刷刷短视频，跟老姐妹们视频聊天也方便。”
李静在电话里耐心地教她怎么用。
王淑芬一开始很抗拒，觉得那玩意儿太复杂，学不会。
“我这都多大岁数了，还学这个，学不会。”
“不难的，妈，我一步一步教你。”
在女儿的软磨硬泡下，王淑芬开始捣鼓那个新手机。
别说，还真挺有意思。
她学会了刷短视频，上面有教做菜的，有唱老歌的，还有各种搞笑的段子。
她一看就能看上半天。
她还加上了广场舞姐妹的微信群，大家在群里聊天，发照片，比在公园里还热闹。
手机确实让她的生活多了点色彩。
有一天，她无意中点进了一个软件商店的推荐。
一个图标花花绿绿的社交软件，介绍说可以和全世界的人交朋友。
软件还自带翻译功能。
王淑芬鬼使神差地就下载了。
她给自己起了个网名，叫“芬芳”。
她觉得这个名字，有点诗意，不那么土。
刚注册好，系统就给她推荐了几个“可能感兴趣的人”。
其中一个人的头像，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那是个外国男人，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，头发花白，但精神很好。
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，站在一片开满鲜花的院子里，笑得特别灿烂。
背景是蓝天白云，还有一栋漂亮的木头房子。
王淑芬一下子就被那张照片吸引了。
她觉得那样的生活，才是她梦想中的生活。
她犹豫了很久，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。
她活了六十多年，别说跟外国人，就是跟陌生男人说话都很少。
她心里有点紧张，又有点好奇。
最后，她鼓起勇气，学着软件上的样子，给对方发了一个“你好”的表情。
发完她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，砰砰直跳。
过了大概十几分钟，手机“叮”地响了一声。
她拿起来一看，对方回复了。
通过软件自带的翻译，她看到一行字：“你好，美丽的女士，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王淑芬的脸“唰”地一下就红了。
六十二年了，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“美丽的女士”。
她觉得又害羞，又有点甜丝丝的。
这个男人，就是大卫。
03
王淑芬和大卫的聊天，就这样开始了。
大卫很健谈，也很耐心。
他告诉王淑芬，他住在一个很远的国家，自己有一个大房子，和一个漂亮的花园。
他每天都会把花园里的花拍下来发给王淑芬看。
红的玫瑰，黄的郁金香，紫的薰衣草，美得像画一样。
王淑芬也给他发自己生活的照片。
她蒸的包子，小区里的石榴树，还有她和广场舞姐妹的合影。
大卫总是毫不吝啬地赞美她。
“亲爱的芬，你的手真巧，包子看起来一定很好吃。”
“你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。”
“你的朋友们看起来都很快乐，你一定是她们中最受欢迎的。”
这些话，通过翻译软件，一句一句地敲在王淑芬的心上。
她觉得自己干枯的心田，像是被春雨滋润了。
每天最重要的事，就是等着大卫的消息。
早上醒来第一件事，就是拿起手机，看看大卫有没有留言。
晚上睡觉前，一定要跟大卫道了晚安才睡得踏实。
他们聊各自的过去。
大卫说他也是一个人，妻子很多年前就去世了，孩子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。
他说自己也感到孤独，直到在网上遇见了王淑芬。
王淑芬也向他倾诉了自己的生活。
她说起在纺织厂的辛苦，说起丈夫的木讷，说起一个人的冷清。
大卫总是很认真地倾听，然后安慰她。
“亲爱的，你辛苦了半生，现在应该享受生活。”
“你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好女人。”
有一次，王淑芬不小心切菜切到了手。
她委屈地拍了张照片发给大卫。
没过多久，大卫就发来了一段语音。
王淑芬听不懂，但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焦急和心疼。
然后翻译文字就显示了出来：“哦天哪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，疼不疼？快去处理一下伤口。”
那一刻，王淑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。
这么多年，从来没有人因为她手上一个小小的伤口，这么紧张过。
老李在世的时候，要是看到，最多说一句“怎么这么不小心”，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。
女儿李静会说，“妈你赶紧用创可贴包一下，别感染了”，是关心的，但更像是一种任务。
只有大卫，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真真切切地心疼着。
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。
他们开始用“亲爱的”称呼对方。
大卫每天都会对她说“我爱你”。
王淑芬一开始很不好意思，后来也慢慢学会了回应。
她在手机上敲下“我也爱你”那三个字的时候，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十八岁的少女。
她觉得，这就是爱情。
是她盼了一辈子，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。
她不在乎对方远在天边，也不在乎语言不通。
她觉得，只要心在一起，就什么都不是问题。
她和大卫的网恋，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秘密，也是最大的甜蜜。
04
这天，大卫在视频聊天时，对王淑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。
“亲爱的芬，我太想见你了。”
“你愿意来我的国家吗？我想带你看看我的花园，尝尝我做的烤肉。”
视频里，大卫的眼神真诚又热切。
王淑芬的心，猛地一跳。
去他的国家？
这个念头，她想都没敢想过。
那太遥远了，远得像在梦里。
可是看着大卫期待的脸，她又动心了。
她也想见他，想亲眼看看那个每天出现在照片里的花园，想亲口尝尝他说的烤肉。
她想，自己都六十二岁了，还有什么不敢的。
再不疯狂，就真的老了。
“我愿意，大卫，我愿意去。”
王淑芬几乎没有犹豫，就答应了。
挂了视频，她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。
第二天，她就给女儿李静打了电话。
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女儿。
“静静啊，妈跟你说个事。”
“妈，怎么了？”
“妈……妈想出国一趟。”
电话那头的李静愣了一下，“出国？去哪儿啊？旅游吗？跟团还是跟张阿姨她们一起？”
王淑芬深吸一口气，说：“不是，我自己去，我去看一个朋友。”
“朋友？什么朋友啊？我怎么没听你说过。”
王淑芬支支吾吾地，把她和大卫网恋的事情，简单说了一遍。
电话那头，是长久的沉默。
王淑芬甚至能听到女儿越来越重的呼吸声。
“妈，你是不是被人骗了？”
李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。
“现在网上骗子多得很，专门骗你们这些老年人，你把钱给他了？”
“没有，他没问我要过钱。”王淑芬赶紧解释，“大卫不是骗子，他人很好的。”
“人好？你见过他吗？你就知道他人好？”
李静的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担忧。
“我们天天视频，怎么没见过。”
“视频也能作假！妈，你都六十多岁了，怎么还这么天真？”
李静的声音大了起来，“一个外国人，无缘无故对你好，图什么呀？你别犯傻了！”
王淑芬听着女儿的话，心里又气又委屈。
“你怎么能这么说我？我活了这么大岁数，好人坏人我分不清吗？”
“你就是分不清！你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，别人稍微对你好点，你就掏心掏肺。”
母女俩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，不欢而散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李静每天都给王淑芬打电话，轮番劝说。
她讲了各种网恋被骗的社会新闻，发了很多防诈骗的文章链接给王淑芬。
“妈，我不是不让你追求幸福，我是怕你受伤。”
“隔着网络，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“万一他是个坏人，你一个人跑那么远，出了事怎么办？”
王淑芬嘴上犟着，说大卫不是那样的人，但心里也有些动摇。
可一想到大卫那些温柔的话语，那些关心的眼神，她又觉得，自己不能怀疑他。
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，为自己做的决定。
她不想放弃。
“静静，妈知道你是为我好。”
“但这辈子，妈就想任性这么一次。”
“你就让我去吧，就算被骗了，我也认了。”
王淑芬的语气里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李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她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，决定了的事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与其让她自己偷偷跑去，还不如做好万全的准备。
“好，妈，我不拦你了。”
李静终于妥协了，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奈。
“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第一，把他所有信息都发给我，我要查查。”
“第二，不许一个人去，我给你找个翻译陪着你，是我一个朋友，靠得住。”
“第三，到了那边，每天必须跟我视频报平安。”
王淑芬听到女儿松了口，高兴得连连答应。
“好好好，妈都听你的。”
她觉得，通往幸福的路上，最大的障碍，终于清除了。
05
去国外的准备工作，在女儿李静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签证，机票，还有各种需要的文件，李静都帮她办得妥妥当当。
王淑芬把大卫的社交账号和一些基本信息发给了女儿。
李静查了几天，回复说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，像个正常人，但还是叮嘱她要万分小心。
李静找的翻译是个叫小刘的年轻姑娘，二十七八岁，在一家外企工作，英语说得很好。
小刘的父母和李静家是世交，所以李静对她很放心。
出发前，李静特意带着小刘回了趟家，跟王淑芬见了一面。
小刘活泼开朗，一口一个“王阿姨”叫得特别甜。
“王阿姨您放心，这一路上我肯定把您照顾得好好的。”小刘拍着胸脯保证。
王淑芬看着眼前这个像自己亲闺女一样的姑娘，心里也踏实了不少。
出发那天，李静专门请假把她们送到机场。
她给王淑芬的行李箱里塞满了各种常备药，还有电热水壶和方便面。
“妈，那边吃不惯就自己煮点面吃，别饿着。”
李静的眼圈红红的，一遍又一遍地嘱咐。
“到了就给我打电话，有事马上找小刘，别自己硬撑着。”
王淑芬看着为自己操碎了心的女儿，心里也酸酸的。
“知道了，你放心回去吧，我这么大个人了，还能丢了不成。”
她抱了抱女儿，然后转身，拉着小刘，走进了安检口。
飞机要飞整整十八个小时，中间还要转一次机。
王淑芬这辈子出过最远的门，就是年轻时去省城开过一次会。
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，还是国际航班。
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和棉花糖一样的云朵，她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。
小刘看出了她的局促，笑着安慰她。
“王阿姨，您睡一会儿吧，到了我叫您。”
王淑芬摇摇头，“不困，睡不着。”
她满脑子都是即将见到的大卫。
他会是什么样子？
和视频里一样吗？
他会喜欢我吗？
见了面，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？
十八个小时，像是十八个世纪一样漫长。
飞机终于在当地时间的下午，降落在了异国的机场。
走出机舱，一股和国内完全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。
机场里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，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。
王淑芬紧紧跟在小刘身边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。
取了行李，两人走到国际到达的出口。
出口处站满了接机的人，举着各种各样的牌子。
王淑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寻找。
大卫说他会来接她，说他会举一个写着“芬芳”的牌子。
她的眼睛快速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。
突然，她的目光定住了。
在不远处的人群中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花白的头发，温和的笑容，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，和视频里一模一样。
虽然他没有举牌子，但王淑芬一眼就认出了他。
那就是大卫。
他身边还站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，表情严肃的男人。
“小刘，快看，就是他，那个穿蓝色衬衫的，他来接我了！”
王淑芬激动地抓住小刘的胳膊，指着那个方向。
小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。
只看了一眼，小刘整个人瞬间就僵住了，脸上的表情从轻松好奇，变成了震惊和不可思议。
她猛地转过头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看着一脸幸福和期待的王淑芬。
小刘的嘴唇哆嗦了一下，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王阿姨，您……您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？”
王淑芬被她问得一愣，茫然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知道啊，他是什么身份？”
06
小刘咽了口唾沫，脸色发白，她凑到王淑芬耳边，用极低但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：“王阿姨，如果我没认错的话，他，他是我们现在所在这个州的，前任州长。”
前任州长。
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，在王淑芬的脑子里炸开。
她活了六十二年，见过最大的官，就是区里的一个主任，还是隔着老远看的。
州长？那是什么概念？
那是在电视新闻里才会出现的人物。
她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。
就在这时，大卫已经穿过人群，微笑着向她们走来。
他身边的黑西装男人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，不动声色地为他隔开了一个安全的空间。
大卫走到她们面前，停下脚步。
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王淑芬身上，和视频里一模一样。
“芬，你终于来了，我等了你好久。”
他说的是英语，但王淑芬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这句话。
王淑芬张了张嘴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她的大脑一片空白，那个在网上和她谈情说爱，叫她“亲爱的芬”的男人，和眼前这个被保镖簇拥着的“前州长”，两个身影怎么也无法重合。
小刘毕竟见过些世面，她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，切换到了工作模式。
她恭敬地微微鞠躬，用流利的英语说：“安德森先生，您好，我是刘，是王阿姨这次的陪同翻译。”
大卫这才注意到小刘，他友好地点了点头：“你好，刘小姐，辛苦你了。”
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向王淑芬，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担忧。
“芬，你怎么了？是旅途太累了吗？”
小刘立刻把话翻译给了王淑芬。
王淑芬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，她看着大卫，呐呐地问了一句，让小刘翻译：“你……你真的是州长？”
大卫听完小刘的翻译，愣了一下，随即露出了有些无奈又带着歉意的笑容。
“是‘前任’州长，我已经退休了。”
他解释道：“对不起，芬，我没有告诉你，是怕这个身份会吓到你。”
他伸出手，想要去牵王淑芬的手。
王淑芬下意识地缩了一下。
大卫的手，停在了半空中。
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。
周围的黑西装男人面无表情，但王淑芬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。
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群众演员，浑身不自在。
“我们先离开这里吧，车在外面等。”大卫收回手，很自然地说道。
他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王淑芬像个木偶一样，被小刘扶着，跟着大卫往外走。
一辆黑色的、看起来就非常气派的轿车停在路边。
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快步下车，拉开了后座的车门。
王淑芬活了半辈子，只坐过公交车、出租车，还有女儿的家用小轿车。
这样被专人开车门请进去的待遇，让她手足无措。
她和小刘坐进了宽敞的后座。
大卫随后也坐了进来。
车子安静平稳地启动，汇入了车流。
车厢里很安静，王淑芬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她偷偷地看着身边的大卫，他正侧头看着窗外，城市的灯火在他脸上流转，侧脸的轮廓英挺又陌生。
她感觉，自己和他的距离，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遥远过。
07
车子行驶了近一个小时，最终拐进了一条幽静的林荫道。
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和修剪整齐的草坪。
最后，车子在一栋宏伟的白色建筑前停了下来。
与其说是房子，不如说是一座庄园。
门前有喷泉，周围是望不到边的花园，和王淑芬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角落，完全是两个概念。
司机拉开车门，一个穿着得体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管家，已经带着两个仆人等候在门口。
“欢迎回家，先生。欢迎您，王女士。”女管家用标准的英语说道。
王淑芬完全听不懂，只能拘谨地站在那里。
大卫走过来，自然地拉起她的手，这次王淑芬没有躲。
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。
“芬，欢迎来到我的家。”他对她说。
小刘在旁边适时地翻译。
王淑芬被他牵着，走进了这座宫殿一样的房子。
高挑的穹顶，晶莹的水晶吊灯，墙上挂着她看不懂的油画，脚下是能映出人影的光亮地板。
这一切都让王淑芬感到一阵眩晕。
她觉得自己脚下踩的不是地板，是云彩，那么不真实。
大卫带她参观了房子，客厅、餐厅、书房，还有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花园。
花园真的很大，很美，比照片里美一百倍。
可王淑芬却失去了在照片里看到它时的那份欣喜。
她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，处处都透着格格不入。
大卫为她准备的房间在二楼，是一个带阳台的大套间。
房间布置得很温馨，床上甚至摆放着用毛巾叠成的一对天鹅。
“喜欢吗？这些都是我按照你可能会喜欢的样子布置的。”大卫期待地看着她。
王淑芬点点头，“喜欢，太……太好了。”
她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。
晚饭是丰盛的西餐，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餐具。
王淑芬拿着刀叉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她努力学着大卫的样子，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，结果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声响。
她尴尬得脸都红了。
大卫却好像没看见一样，一直温和地笑着，给她讲着一些轻松的趣事。
小刘尽职尽责地在旁边翻译。
一顿饭，王淑芬吃得食不知味。
晚上，她躺在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大床上，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她想起了自己在国内那张睡了几十年的硬板床。
想起了自己那个狭小但温馨的家。
想起了每天早上菜市场的嘈杂声和广场舞的音乐声。
那些曾经她觉得平淡甚至有些厌倦的东西，此刻却变得无比亲切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大卫推掉了一切应酬，专心陪着她。
他带她去逛城市，参观博物馆，去湖边散步。
他像个热恋中的小伙子，努力地想让她开心。
他对她很好，无微不至。
他会记得她不吃辣，会细心地为她拉开车门，会在下雨的时候把伞大半都倾向她这边。
这些细节，都让王淑芬很感动。
可感动的同时，那份隔阂感也越来越强。
他们走在街上，总会有人认出大卫，上来热情地打招呼，或者要求合影。
每当这时，王淑芬就只能尴尬地站在一边，像个局外人。
她能感觉到那些人投向自己的好奇、探究的目光。
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。
这种感觉，像一根刺，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。
她开始失眠，开始想家。
那个在网上什么都聊，什么都懂她的“大卫”，好像不见了。
眼前的这个安德森先生，温柔，体贴，富有，身份尊贵，却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压力。
08
这天晚上，王淑芬和女儿李静视频通话。
李静看着视频里明显清瘦和憔悴的母亲，心疼不已。
“妈，你怎么了？是不是在那边过得不好？”
王淑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，“没有，挺好的，大卫他……对我很好。”
“妈，你别骗我了。”李静叹了口气，“小刘姐都跟我说了。”
“他竟然是前州长，我一查新闻，全是他。妈，你这不是网恋，你这是闯进了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世界。”
女儿的话，说中了王淑芬全部的心事。
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静静，妈心里乱得很。”
她对着屏幕，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。
“他家太大了，大得我害怕。吃饭有人伺候，出门有人跟着，我干什么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。”
“他对我越好，我心里就越慌。”
“我觉得自己像个要饭的，突然跑到皇宫里去了，我不知道手该放哪，脚该往哪踩。”
“静静，妈想回家了。”
说到最后，王淑芬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。
李静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。
她能想象到母亲的无助。
“妈，你想回来就回来。不管怎么样，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。”李静安慰道，“你跟他好好谈谈，把你的想法告诉他。”
挂了电话，王淑芬做出了决定。
她把小刘叫到房间，请她帮忙。
晚上，大卫回到家，王淑芬把他请到了客厅。
三个人，隔着一张茶几坐着。
气氛有些严肃。
“大卫。”王淑芬先开了口，由小刘翻译。
“这几天，谢谢你的照顾，你对我很好，真的。”
“但是我……我想我该回家了。”
大卫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。
“为什么？芬，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？”他急切地问。
王淑芬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你不好，是你太好了，好到让我觉得不真实。”
她鼓起勇气，把自己所有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。
“我爱的，是在网上跟我说早安晚安，给我看他种的花，听我唠叨家常的那个大卫。”
“他跟我一样，是个会感到孤独的普通人。”
“可是来到这里，我才发现，你不是。你是安德森先生，是前州长，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。”
“我努力了，可我真的融不进去。我不会用你家的烤箱，我不会穿那些漂亮但拘束的裙子，我听不懂你的朋友们在聊什么。”
“在这里，我感觉自己不是你的爱人，更像是你家里一件……一件需要小心摆放的，来自中国的古董。”
王淑芬说完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小刘把这些话，一句一句，清晰地翻译给了大卫。
大卫沉默了。
他静静地看着王淑芬，眼神复杂，有悲伤，有理解，还有深深的无奈。
过了很久，他才开口，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对不起，芬，这是我的错。”
“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，是因为我厌倦了那些因为身份和财富接近我的人。”
“在网上，我只是大卫，你喜欢的，也只是那个普通的大卫。我以为，我们之间的感情，可以跨越这一切。”
“我以为，只要我把最好的都给你，你就会幸福。”
“但我忘了问你，我给的，是不是你想要的。”
他的话里，充满了真诚的悔意。
王淑芬的眼泪，终于还是掉了下来。
09
那个晚上，他们聊了很久。
这是他们见面以来，第一次如此坦诚地交流。
没有了身份的隔阂，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在网上聊天的状态。
大卫说，他真的很爱她。
他爱她的纯朴，爱她的善良，爱她那份未经世事打磨的真诚。
他说，他愿意为了她，放弃现在的生活。
他可以卖掉这栋大房子，搬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，过最普通的生活。
王淑芬听着小刘的翻译，心里百感交集。
她知道大卫说的是真心话。
可是，她也清楚地知道，那是不可能的。
他可以放弃他的房子，他的社交圈，但他放弃不了他的过去，他的孩子们，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属于上层社会的气质和习惯。
而她，也同样离不开自己的根。
她的女儿在中国，她的朋友在中国，她熟悉了一辈子的生活习惯，都在中国。
强行把两棵生长在不同土壤里的树移栽到一起，最后的结果，可能就是两棵树都枯萎掉。
“大卫，”王淑芬擦干眼泪，看着他，目光无比认真。
“我也爱你。正因为爱你，所以我不能这么自私。”
“你属于这里，而我，属于中国。”
“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，就像一场美丽的梦。现在，梦醒了，我也该回家了。”
大卫定定地看着她，眼眶也红了。
他知道，她说的是对的。
爱，有时候不仅仅是拥有，更是成全和放手。
“我能……再抱你一次吗？”他问。
王淑芬站起身，张开了双臂。
大卫走上前，紧紧地抱住了她。
这个拥抱里，没有情欲，没有杂念，只有最纯粹的爱和不舍。
“芬，答应我，回去以后，我们还像以前一样，在网上聊天，好吗？”
“好。”王淑芬点点头，“我每天都给你发我做的包子照片。”
大卫笑了，眼角却有泪光。
“好，我每天也把花园里的花拍给你看。”
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。
大卫亲自开车，送王淑芬和小刘去机场。
这一次，没有保镖，没有随从，就只有他一个人。
车里放着一首舒缓的英文老歌。
王淑芬听不懂歌词，但那旋律里的忧伤，她懂了。
在机场告别时，大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，递给王淑芬。
“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。”
王淑芬没有拒绝。
“到了给我报个平安。”大卫说。
“你也是，回去好好吃饭。”王淑芬叮嘱道。
两人相视一笑，所有的千言万语，都在这个笑容里了。
没有拥抱，没有亲吻，王淑芬拉着小刘，转身走进了机场。
她没有回头。
她怕自己一回头，就再也走不动了。
10
飞机再次经过十八个小时的飞行，降落在了熟悉的土地上。
走出机场，看到女儿李静焦急等待的身影，王淑芬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。
“妈！”
李静冲过来，一把抱住了她。
“回来就好，回来就好。”
王淑芬抱着女儿，放声大哭。
她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、压力和不舍，都哭了出来。
回到家，推开门，看到熟悉的家具，闻到熟悉的味道，王淑芬感觉自己像一艘漂泊了许久的船，终于回到了港湾。
她打开大卫送的礼物。
盒子里不是什么贵重的珠宝首饰，而是一本厚厚的相册。
相册里，是他们网上聊天时，她发给他的所有照片。
她蒸的包子，她养的花，她和姐妹们的合影……每一张都被他精心打印出来，收藏好。
相册的最后一页，是他用翻译软件，一个字一个字打印出来的中文。
字迹有些歪歪扭扭。
“亲爱的芬，遇见你，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。祝你永远快乐，芬芳如昔。爱你的，大卫。”
王淑芬摩挲着那些文字，笑着流下了眼泪。
她的生活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早上依旧去跳广场舞，去菜市场买菜，下午看电视，晚上遛弯。
不同的是，她的心境完全变了。
她的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。
那段远赴重洋的爱情，像一颗饱满的果实，填满了她内心的空虚。
她和大卫，也真的像约定好的那样，做回了网友。
他们每天还是会聊天。
大卫给她看花园里新开的玫瑰，王淑芬给他看自己新学的广场舞。
他们聊彼此的生活，像最熟悉的老朋友。
只是，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过“爱”这个字。
他们都默契地把那份感情，珍藏在了心底。
有一天，广场舞的张姐问她：“淑芬，看你最近气色真好，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？”
王淑芬笑了笑，眼神明亮而坦然。
“没什么喜事。”
“就是觉得，现在这日子，过得真有滋味。”
她说完，抬头看了看天。
天很蓝，云很白，阳光正好。
她知道，在地球的另一端，有一个人，也在看着同一片天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