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5年初春的嘉陵江畔仍飘着细雨,河道里浮木顺流直下,这条浑黄的江水与北岸几处被炮火掀翻的田畴一起,给人压抑的错位感。就在几周前,红四方面军主力绕过了这片曾经血战过的滩涂,留下了一座几乎被搬空的川陕根据地。人们多少有些困惑:去年的反“六路围攻”,红军一口气击溃二十万川军,一时间声威如日中天,为何胜利不久却又毅然撤离?
追溯要从1932年12月说起。那时,刚刚自鄂豫皖地区突出重围的红四方面军踏进川陕边地,人数不足两万。部队跨过大巴山脉的那一夜,山风呼啸,战士们裹着单衣在岩缝里过夜,“总算活下来了”,有老兵嘟囔——这是当事人口中的只言片语,却点明了那趟西征的艰辛。可短短一年,他们就在蜀道间聚起八万劲旅。外界说这是奇迹,其实背后是一桩桩硬仗筑起的基石。
川军不是没有战斗力,只是派系林立,掣肘严重。田颂尧、刘湘、杨森彼此算计,缺乏统一意志。1933年春,田颂尧纠集三路人马向通南巴一带扑来。徐向前不盲目死守,而是用“牛皮糖”打法,先假意收缩,再猛插敌侧后。仅仅十来天,红军就让田颂尧损兵万余,川军新募的青壮溃散过半。反三路围剿就此收官,川陕根据地得以稳住第一块基石。
战斗并未偃旗息鼓。随之而来的仪南、营渠、宣达几场主动出击,让红四方面军在川北平坝到汉中山口之间不断扩张。三个月内,红军从一万五千人狂涨到近五万人,县级政权覆盖到四十余座城镇。彼时川陕苏区的红色工厂昼夜轰鸣,十几家被征用的盐井为前线输送军需,银元、谷物和布匹集中到军工部手中,兵工厂甚至开始仿制“汉阳造”。一支脱胎于游击队的人民军,正向正规化军队的路上飞奔。
然而,这股上升的势头迅速触痛了川中军阀们的神经。1934年春,刘湘自诩“川中王”,坐镇成都,决定联络其余五路川军,再一次大规模扑向川陕边区。胡宗南则在西安磨刀霍霍,司令部里摆出了长桌地图。他一句:“川陕一日不除,西北永无宁日!”让会场气氛骤然紧绷。一场史称“六路围攻”的大碰撞,就此酝酿。
六路围攻共动用川军二十余万,号称“合围红寇,月内荡平”,旗鼓震天。徐向前权衡地形后决定主动收缩阵地,依托米仓山、光雾山的天险,摆出以退为守、各个击破之势。在万源山口,一度逼近红军心脏的田颂尧部被切割包围,他气急败坏地喊道:“再不来援,只怕我这副师长头衔就得留在山沟里!”援军未至,田部被炸得七零八落。此后,红军趁夜渡通江河,接连在红溪河、流江口设下埋伏,打得川军纷纷回撤。不足一年,反围攻收笔:歼敌八万,缴枪三万,红军自损不足其半。
胜仗震动巴蜀官场。杨森开始坐卧不安,蒋介石则嗅到插手四川的时机。一份《围剿红匪方案》从南京飞抵重庆,刘湘不敢再摆“川中自治”的架子,答应让中央军入川。胡宗南部、刘峙所部、薛岳的教导师分由广元、达县、阆中三路压迫,川军也在军事顾问团的梳理下统一了番号和指挥。至此,昔日互相内耗的川军,忽而有了中枢。
就战术层面讲,一旦敌人完成整合,原先那种“钳子夹不紧、绳子拧不牢”的状况会被逆转。红军在川陕的纵深只有大巴山、米仓山两道防线,前沿又多是河谷粮乡,一旦被对手占住,退无可退。当新的合围酝酿时,红四方面军司令部对地图做了标注:若再固守,便是拿数万将士与数十万敌军硬拼;若东进,则尚可与中央红军在川滇交界处摆脱不利局面,重寻战机。抉择突然明朗。
军事压力只是引信,更大的难处在于民力枯竭。川北山地原就贫瘠,数月来双方拉锯,烧毁房舍,毁坏水渠,征粮缴款已近极限。根据地财政部一纸“秋征征收困难”的呈报摆在总指挥部案头:盐税跌至原来的三成,霍童煤窑停产,红军被装厂原料告急。彭雪枫算了笔账,“弹药储量仅够再打一仗,接下来就要用竹枪了。”此话虽带几分调侃,却点出实情。
情报处也收到各地交通站急电:农民夜走、土匪趁火、地方筹款难以为继。根据地卫生部库存从银元到云南白药,几乎见底;粮食周转仓的籼米堆仅剩一层薄薄壳皮。民穷、财尽——八个字被徐向前写在日记里,一笔带过,分量却沉得惊人。
局势紧绷之际,1935年1月15日,中央中革军委发来加急电,“中央红军自遵义北上,拟向川西挺进,望四方面军机动策应”。这道命令在政委张琴秋办公室开封,油灯昏黄,笔墨犹泼。指令虽寥寥,却意味着一件事:川陕苏区再无孤守可能,必须主动突围,迎接中央红军。几天后,四方面军总部正式下达《东进作战计划》,目标:强渡嘉陵江,席卷广元、剑阁,牵制刘湘,掩护兄弟部队西来。
“把枪机擦亮,再走一次远路。”邓小平在县委扩大会议上轻声说道。他当时不过31岁,声音却压过了傍晚的麻雀。于是,红军战士整顿行装,拆掉机床,焚毁文件,把无法携带的电台、压面机、印刷机悉数砸毁。川陕根据地百姓夹道相送,柴门中传出的哭声被唢呐盖过,红军战士用瘦弱的肩膀挑起粮袋,脚步却没有迟疑。
2月下旬,渡江部队悄然出动。嘉陵江水深浪急,凌晨四点,先头营摸黑攀上对岸土崖,哨兵刚惊呼“红匪来了”,机枪已哒哒开火。十数座小木舟先后沉没,却给后续部队赢得抢滩时间。一位名叫李德胜的排长脚中两弹,还死死抓着船沿,嘶声喊:“兄弟们!过了这江,天就亮了!”那夜的枪声至今仍被当地老人津津乐道。
抢占桥头堡后三天,四方面军向南攻出三百余里,逼得刘湘主力回援成都。与此同时,中央红军在毛儿盖沿线破雾而来,懋功小城里两支红军纵队最终握手相认。历经多年鏖战,分别崛起于鄂豫皖、瑞金与川陕三个方向的中国工农红军,至此在雪山脚下汇成一体。川陕根据地却永远留在了身后——被炮火碾成疮痕的土地、封存于后人记忆的红色旗帜,成为这段战史最沉痛又最壮阔的注脚。
那么,红四方面军究竟为何要舍弃这块用血汗拼下的苏区?除前述军事、经济两桩显见因素,还隐藏着更深层的逻辑,那便是当时红军整体战略的转折。以湘江战役失利为分水岭,红军已认定:于固定根据地与国民党的重兵硬拼,是一场必输的消耗战;唯有转入机动战场,才能借广阔地域与灵活机动,避实击虚,最终聚合力量,北上抗日。
川陕苏区地形险峻,却也成了双刃剑。它适于守,却难以出;对方一旦不惜代价堵死山口,内部供给即刻陷入断链。徐向前后来曾自嘲:“守山沟打山沟,打赢了也出不去。”可一旦转场西北,则可与红一、红二方面军汇合,进可北上求援苏联,退可转战甘、宁大漠之间,在广阔空间里与白崇禧、胡宗南的机械化部队周旋。此番战略考量,在数月后的甘南、陕北征战中得到印证。
值得一提的是,红四方面军并非简单弃地逃亡,而是带走了大批技术骨干与工农干部,留下的除了尚能自保的游击小组,还有已经遍布大巴山脉的群众组织。这些火种随后在四川抗战爆发、中共地下党扩展中继续发芽。脱胎于川陕苏区的地方骨干,后来在解放战争湘西、川北、陕南的战役里发挥了不小作用。若从长时段去看,当年的“放弃”,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战略转进。
从1932年那支饱经磨难的西征部队,到1935年挥师东进的八万雄师,红四方面军三年蜀道鏖战,写就了革命战争史上独具特色的川陕篇章。它的结尾似乎带着一丝仓促,可历史往往以更长的尺度衡量成败。川陕根据地的消失,是红军战略由“固守”向“流动”的必然,亦是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即将成型的前夜序曲。
再看“五防区”里面荒草堆积的碉堡,炮眼仍在,枪声早已散尽。当地老人提起当年,总会说:“红军走后,山中还留着成片地里的谷穗,是他们给我们种下的。”胜败之外,留在土地上的,是人心,是秩序,是一股在后来岁月里慢慢扩散的力量。就这份力量,才让人理解为何红四方面军纵然舍地,也敢背水东去。
关于“通道”与“封锁”:长征中的战略退却红军长征的诸多转折点里,放弃川陕根据地只是序章。随后到来的乌蒙山回旋、四渡赤水、巧渡金沙江,次第铺展出“以运动抗击围剿”的全新格局。假如说中央苏区突围犹带仓促与被迫,那么在四川撤离后,红四方面军与中央红军的行动已明显多了从容。原因有三:
第一,统一指挥的落实。1935年7月中共中央抵达芦花会议确立“三军合编”,各方面军再无独行之可能,曾有矛盾的红一、红四方面军终于在同一张作战桌上摊开地图,吹风灯下,毛泽东与张国焘长谈至深夜,这在某种程度上化解了多头指挥的危机。统一使得兵力部署与补给路线可以通盘统筹,减少了无谓的对拼消耗。
第二,机动力的腾挪。以川陕为核心时,红军犹如困兽之斗,关山既是天险也是枷锁。长征路上虽疾苦,却有纵深可回旋,部队可以灵活选择突破口。1935年冬,红军在黑水河以北故意放缓节奏,引诱胡宗南尾随深入,再突然从扎西、会理一线折返,令敌人扑空。这种具有机动性的战略欺骗,是在川陕山地固守时所无法想象的。
第三,国际与国内形势催化。东三省沦陷、华北危急,举国抗日呼声日涨。蒋介石在外患内忧夹击下,不得不腾挪兵力北上,而继续大规模“围剿”红军的政治成本日增。这给红军在陕北落脚提供了窗口期,客观上证明了“广积粮、高筑墙、缓称王”式的山区割据模式已难以为继,必须向大西北走,借时局之变转危为安。
若把镜头拉长,川陕苏区的失守并未断绝当地革命的火线。留守干部依托巴山深处的天然屏障,重新拉起山林小分队,秘密输送信息与粮秣。全国抗战全面爆发后,川陕地区很快转入新的民族统一战线格局,散布在山乡的红色政权胚芽,又一次凝聚起群众。抗战胜利后,川陕游击骨干与华北、华中调来的老部队汇流,直接影响了1949年西南解放的速度。
在这里,“撤退”与“失败”并非同义词。古今中外的战争史反复说明:真正的失败是被迫停滞,真正的胜利则常常孕育在一次主动放弃之后的更大合围。当红四方面军甩下沉重的后勤包袱,踏上东进道路时,他们失去的是眼下的一隅之地,换来的却是重新布局的空间——也正是这片空间,让中国革命最终从崩溃边缘挣脱束缚,转而迎向新的战略高地。
在今天看来,1935年前后的川陕抉择是一堂教科书式的战略课:懂得进退的人,才配得上最终的胜利。那年细雨中的嘉陵江水未必知道,自己曾经承载的不只是一支军队的转场,更是一场关系民族命运的重大转折。
